[說短] Sheridan Le Fanu的〈Green Tea〉（綠茶）

 

書名：Green Tea
作者：Sheridan Le Fanu（愛爾蘭）
出版：Penguin Little Black Classics（企鵝小黑經典）
原始：1872
特殊：「靈界偵探」Doctor Martin Hesselius首作

  元人自選「驚魂六識」短篇，來到最後一篇「意之部」，選讀的是愛爾蘭作家J. Sheridan Le Fanu的經典短篇〈Green Tea〉（綠茶）。這位老師在驚悚小說的地位，常讓人拿來跟神祖大人Edgar Allan Poe做比較，好像是一顆蒙塵的珍珠，未受應有的重視；但其實他是吸血鬼小說的先驅，最經典短篇小說集《In A Glass Darkly》收錄的五則短篇，三篇都是經典，其中的第五篇〈Carmilla〉（女吸血鬼卡蜜拉）影響Bram Stoker寫出《Dracula》（吸血鬼卓九勒）甚多。

  第一篇〈Green Tea〉是我們後續文章要講的，牧師喝太多綠茶看到EVIL SPIRIT（邪靈）的故事。這種「我左眼看到鬼」的題材後世摹仿太多了，根本數都數不清，所以我們今天來講點別的——講這個故事如何騙人。

  〈Green Tea〉的故事非常簡單，就是有一個牧師Robert Lynder Jennings，他在神職之餘接下了研究異教徒經典的研究工作，為了維持頭腦清醒的巔峰狀況，他飲用大量的茶。起初是紅茶、再來是釅釅的紅茶，因為熱愛茶飲，也不排斥當時新興的綠茶。牧師喜歡在深夜飲綠茶趕稿，每晚沖泡兩次，他的身體狀況甚佳，並不因為茶飲的刺激性而有什麼問題，直到紅眼睛小黑猴出現。

  Jennings牧師心病的病根，是他會看見黑暗中的獸——看到一隻紅眼睛小黑猴跟著他，如影隨形。起初猴子只有眼睛出現，兩個在陰暗角落中自然發光的小紅點，後來從眼睛暈開身形輪廓，越來越真切，進化到會行動、會跟蹤、會叫囂喧鬧，會在牧師佈道的時候，一屁股坐在《聖經》上，讓牧師看不到經文，甚至他還跟牧師講話。

  牧師看到小黑猴的前因後果，因罹患憂鬱症而自殺（剃刀割喉），這些都記載在醫生寫給朋友的私人信件，這是一招兵法；前言置入了醫生的秘書，那個自我介紹，也是一招兵法。對，這個故事這麼簡單，用意識的產物嚇人，中間運用了什麼兵法？元人看網路書評，出現一個關鍵人物，是本篇故事的鐵粉，也是英語系有名的大作家，那個人叫做Henry James。

  Henry James流傳最廣的鬼故事叫做《The Turn of the Screw》（轉螺絲／碧廬冤孽），也是一個看到鬼的故事。這個故事有幾點很讓人玩味：

  1. 作者的用字遣詞模擬兩可，曖昧到不行。

  2. 這個故事經過多次的轉述：我跟你講是因為別人跟我講，而別人拿到的又是人家做好的資料。一個故事轉述那麼多次，讀者不禁懷疑，「這故事講的是真的嗎？中間都沒人動手腳嗎？」而作者故意營造的曖昧情調，更坐實了讀者的猜測。

  3. 故事本身的目的是為了隱藏真正的動機，第一手敘述者內心黑暗的動機。元人的意思是說「我（事件當事人）有事情想告解，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實際上）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我又想講！所以我就找一個能懂的人，跟他講出整套騙話（或者是留下修飾過的文字記錄），來抒發自己告解的慾望。這個紀錄可能只有當事人在看，可能只有四隻眼睛在看，又或者，不幸流傳出去。但不管怎麼樣，紀錄是修過的，影響不了當時的我——在我死後，就無所謂了。」這個故事採用這條邏輯線，是說得通的。

  回到〈Green Tea〉本身，這個故事怎麼騙人？用了什麼兵法？簡而言之「多重包裝的敘事者 X 不可靠的敘事者」。這一則短篇有三重包裝，最外層直接接觸讀者的，是Doctor Martin Hesselius的秘書，就是在「前言」自我介紹的本書編輯，沒出名字。

  他本來是醫學系科班，因為手術刀劃傷切掉兩根手指，不能執業身體又差，四處流浪；與Doctor Martin Hesselius相遇讓他重拾對於醫學的熱情，轉做醫生秘書，負責整理病歷、研究資料與私人信件並歸檔，〈Green Tea〉這個故事就是從醫生的私人信件改編出版的。這個外圍敘事者就是作者的化身，他只負責整理稿件，述而不作，他也一直強調，除了小幅度的字詞修改、隱去當事人真名，他絕對是真實呈現，但是你——讀者諸君，相信嗎？

  位居中層演出故事的，是Doctor Martin Hesselius本人，故事中的醫生角色，他用一種類似偵探的角度來旁觀Jennings牧師的遭遇，從邂逅到深談，到提出診治方法，結果來不及下藥病患已經自殺。這中間的過程，都讓Doctor Martin Hesselius寫在私人信件中，告訴他的受信人朋友，也就是Professor Van Loo of Lynden這位爺。醫生的用字遣詞不至於曖昧模糊，但是他確實隱藏了什麼事情沒講！私人信件當中，Jennings牧師是醫生的描寫對象，一言一行都是醫生紀錄下來，寫在信中給朋友知道。

  讀者注意「私人信件」這個媒介，醫生這個中層敘事者，等於是小說真正的作者，他最初的讀者只有一個人，就是他的受信人。既然是私人信件，我（醫生）不需考慮第三人能不能懂的吧？我寫整篇密碼也沒關係啊！因為只有你知我知。

  Doctor Martin Hesselius在故事當中埋了很多曖昧不明的哽，有些段落欲言又止，這在寫小說是犯忌諱的（讀者難懂），可是在私人信件沒有這種問題。如果醫生的私人信件在闡述的，是一般人難以啟齒的問題，那他會不會把真相隱去？讀者覺得故事當中所描述，Jennings牧師言行的一切都是真的嗎？小黑猴真的是撞邪？出版書籍要保護當事人，隱去真名（假設發生之事為真實事件），那醫生把對患者的觀察寫信分享給朋友，要不要保護那個患者？醫生會不會在故事之中動手腳？位在中層敘事者，動機更強烈，因為他的讀者根本就是用密碼都可以溝通，不要說講騙話了，他就算隱去了什麼關鍵，對方也讀得出來，是我們看書的第三人在曖昧。

  最內圈的敘事者是Jennings牧師，他長期犯心病，無人能講，剛好這個Doctor Martin Hesselius有研究靈魂學，又有醫學專業知識，所以牧師才敢把看到小黑猴的事情掏心掏肺告訴他。在這裡讀者要懷疑一點，編輯保護當事人、醫生保護病患，病患要不要保護自己？如果故事同心圓裡面，三層敘事者都動了一點手腳，故事是不是越說越精彩？真相是不是越來越模糊？所以元人才說「故事在騙人」。

  〈Green Tea〉故事的核心，就是Jennings牧師的DARK SECRET。元人假設小黑猴是牧師的心境反射，心裡有鬼才會看到鬼，但他不敢吐實，可是醫生知道，所以他才敢放心講，因為講騙話對方也能懂。又或者說，牧師講出來的實情，讓醫生變造了！用一個鬼故事掩蓋真相，但是讀者能懂（醫生的朋友跟牧師有相同病症），所以字面上看來，醫生刻意要講的事情是「喝太多綠茶類似吸毒行為，會造成精神錯亂，會幻視幻聽。」這一個似是而非的結論，你真的相信嗎？

 元人的見解，醫生為了保護病患的隱私（DARK SECRET）寧可講騙話。撒謊的動機很簡單，因為他的朋友秒懂！因為這事情不可讓第三人知情。牧師的心病，根基於三個原因：

  1. 看了不該看的書。
  2. 喝了不該喝的茶。
  3. 愛了不該愛的人。

  元人在這裡提出兩個佐證。首先我講結論，故事的真相在於「Jennings牧師是受壓抑的同性戀者」，讀者自己去判斷。以犯罪小說的框架來套，故事非常好瞭解，這位牧師是黃金單身漢，家庭富裕學識淵博，地位不很高但受鄉里尊重，高齡未婚。他在教區發生了一些事情，導致身體狀況失常，經常性的抑鬱、突發性的恐慌、嚴重起來想死；根據他對Doctor Martin Hesselius的陳述，他無時不刻都會看見小黑猴，起先判斷是因為綠茶對他有不良影響，後來牧師也戒斷了綠茶，但小黑猴還是沒有離開，反而越來越囂張，干擾他佈道，阻礙他生活，逼他傷害自己傷害別人，最終導致自傷。

  為什麼說牧師是同性戀者？不是因為有錢或未婚或什麼，是因為他在自己的房間看到Doctor Martin Hesselius翻他的書，對拉丁文經典的註釋，他就不動聲色在醫生背後跟著看，享受這過程，有好一陣子。醫生所坐的對面有一面鏡子，從酣讀中回神的醫生，偶然看見鏡子，發現牧師的神色是dark and wild（陰沉又狂野），人前人後居然兩個樣。這段描寫不動聲色，但懂的人就懂。牧師站在醫生後面，跟他看同一行字，居然有一種隱隱的「爽」，而這跟小黑猴無關。鏡子跟四隻眼睛看同一行字都有暗示意味，牧師的居所、牧師的房間也在暗示著什麼，作者沒明說，可是瞞不過Henry James。Henry James很多人懷疑他是同性戀者，但他沒出櫃，只讓人懷疑。

  元人的第一個佐證，出現在〈Carmilla〉。Sheridan Le Fanu寫女吸血鬼寫出經典，Carmilla是女同性戀，在社會現實還視同性戀為病態與犯罪的氛圍當中，Carmilla就是個妖女，幽冥界的苦海女神龍。與女神龍不同的是，女吸血鬼殘害無辜少女來維持青春活力，所以她其實是個犯罪者，人人得而誅之，女同性戀只是她的性癖。

  〈Green Tea〉和〈Carmilla〉都是由Doctor Martin Hesselius留下的文書資料做腳本，根本就是Sheridan Le Fanu的紫青雙劍。女強男弱，一顯一隱，Carmilla因是吸血鬼，不在乎人家怎麼看她的性傾向（並且罪不在此）；可是Rev. Jennings是個牧師！而且是一個「敢玩」的牧師，他會研讀異教經典，會嘗試當時還算來路不明，而且謠傳有惡性效果的綠茶，並且引以為樂，那你說，這算不算更明顯的暗示？元人沒有Henry James的慧眼，可是我知道這麼經典的驚悚小說，用同一個角色做串連，只得兩篇，其中必有關聯。

  從這些事情推算小黑猴——小黑猴真的存在嗎？可以說存在，也可以說不存在，因為小黑猴只有牧師看得到，看到小黑猴的事是醫生轉述的，這根本就是「敘述性詭計」。

  元人的見解，紅眼睛的小黑猴其有所本，不是完全憑空捏造。真實世界的小黑猴，可能就是一個勒索犯，他知道牧師嫖男妓（或之類的），藉此勒索。心神渙散的牧師有苦無處訴，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幻想出這隻小黑猴來告解自己面臨的困境，因為Doctor Martin Hesselius連騙話也能聽出真相，牧師最後的結局，割喉自殺，是因為自己陷入完全的絕望。牧師留給醫生的遺書說，他覺得小黑猴根本什麼都知道！連他跟醫生私下會面求診治也知道。小黑猴到了最後已經近乎全知，凡人怎麼樣也瞞不過，他已經不能活，只有用血洗淨自己的罪，選擇了一個超恐怖的死法。

  元人的第二個佐證，是James Ellroy的《The Big Nowhere》（絕命之鄉）。這是一本警探小說／犯罪小說，洛城四部曲之二，背景設在1950年新年開始，三個警探捲入一場殘忍凶殺案。1950年的Los Angeles有狂潮席捲，也反同、也反共，同性戀傾向的人讓人發現，往後的日子只有生不如死，而三個主角中最年輕的警探就是同性戀者。這個警探的最後一段人生遭遇，是在辧案過程中發現自己的同性戀傾向，已經快要揭破了！一旦讓人揭發，霸凌將排山倒海而來，為了死留全屍他寧願割喉自殺。

  這一部分的故事，回想起來就像是在照搬〈Green Tea〉。

  Sheridan Le Fanu在故事中設下層層障蔽，想要人家懂又想要人家看不懂，說實在很成功，要不是有一些後繼作家慧眼識英雄，根本讀者就只會以為，Doctor Martin Hesselius故意用綠茶掩護安非他命之類的覺醒劑，在結語不好意思才稍微交代一下，其實牧師偷偷吸毒，他寫信的那個朋友也吸毒。

  而事實上很可能相反，醫生寫信的那位教授也是同性戀者，所以他才會說「你跟他有一樣的病症」。用吸毒來掩護同性戀傾向是很合理的，如果當事人認為，吸毒的名聲還比同性戀好聽，為了保護病患這個謊他撒得起，這根本就是冷硬偵探會做的事。

  隱藏的方式就是「喝綠茶中邪」掩護「吸毒」，這一層讀者很容易揭破。

  但其實醫生真正要做的是「喝綠茶中邪」掩護「吸毒」掩護「同性戀」，大部分讀者揭破一層就會罷手，除非你自己也是同性戀，如Henry James，才能感同身受揭破第二層。這篇故事有兩層面具。

  「驚魂六識」講到這裡已經第一輪完結了，驚悚小說的選讀當然還會繼續下去，只是再不執著分類了。目前最想開的新篇，是小泉八雲的〈耳なし芳一の話〉（無耳芳一），這篇看標題也知道，是收在「眼耳鼻舌身意」的「耳」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