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024：淚線織成的悲願之布

　《帶子狼》故事其之四十三〈淚線〉（なみだ系），一個地老天荒至死不渝的愛情故事。這段故事和前面有一章叫做〈咫尺之地〉的故事相串連，讀者不可不知。

　在〈咫尺之地〉故事當中，拜一刀完成刺殺任務之後步入咫尺之地（有死無生的險地），最後的對手是雇主派來殺人滅口的，一位擅使鎖鍊鎌刀的武士，名叫「笠間大輔」。拜一刀憑藉著高強武藝（其實是飛刀賤招 XD）將之殺卻，自絕險死地全身而退，本篇就是它的後續發展。

　雪霽天晴的菩提寺，寺廟住持介紹拜一刀和一位新寡的武士未亡人認識，那名婦人自稱「笠間一途」，獨處之時向拜一刀訴出情衷：

　「我就是被你所殺的『笠間大輔』的妻子！」

　下一句話接著說：

　「請你和我決一死戰！」

　拜一刀自然是卻之不恭。

　笠間大輔在〈咫尺之地〉故事最末讓拜一刀解決丟掉，看起來好像是理所當然（邪不勝正嗎　XD），但是本篇故事〈淚線〉卻提出反面立說：

　──就算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也會有愛他的妻子，願意豁出性命替他復仇！

　正如俗語所說的，「曹操也有知心友，關公也有對頭人。」本篇故事〈淚線〉就是要闡述這種似非而是的理論。

　同樣的情節，其實早在金庸小說《雪山飛狐》（1959）和《飛狐外傳》（1960）就已經開發出來，在《雪山飛狐》故事當中，胡一刀為苖人鳳漏夜追殺「八卦刀」商劍鳴，並以人頭做為敬禮，就讀者看來可說是豪氣干雲、義所當為；但是在《飛狐外傳》書中卻出現了一個商老太（商劍鳴的老妻），處心積慮要對胡、苖二人施加報復，進而對胡斐圖謀不軌。這是筆者所認知到，「壞人也有人要替他復仇」較早期的範例橋段，《帶子狼》故事連載開始於1970年，比金庸小說約晚十年。

　金庸小說點明了一個有趣的觀念，從正反兩面立說，來檢視「復仇」行為的是與非，但是金庸小說因為多為長篇故事，強調故事結構佈局，一些有趣的花絮觀念反而就在巨輪之下犧牲掉了。而且說一句不客氣的話，金老爺子的觀念頗為僵硬迂腐，看待角色都戴副有色眼鏡，《飛狐外傳》書中，雖然商老太為夫復仇，樹旗為王道之師，但是，在金老爺子的觀念裡，商老太並非「其情可憫」，反而還利用其遭遇塑造出一個心理變態的老巫婆，藉以襯托少年胡斐的機智英勇，這是金庸小說偏頗之處。

　反觀本篇故事〈淚線〉，故事的基調很接近勒卡雷（John le Carre）小說《永遠的園丁》（The Constant Gardener），甚至連結局都一模一樣。〈淚線〉故事當中有許多典故和觀念可供討論，論述如下：

　笠間夫人為了殉夫而死，日日以淚線織就悲願之布（真實作為是：以淚洗面日日織布，織好又將布拆毀重織），藉此等待仇人（拜一刀）到來，意欲與敵偕亡，給夫君交代。利用「織布－拆毀－重織」的行為消磨時間，日日等待結果到來，這個在荷馬史詩《奧德賽》（Odyssey）也是經典橋段，笠間夫人此一作為，其婦德之堅貞純潔，堪稱江戶時代的Penelope。

　笠間夫人手持鎖鍊鎌刀，明知不敵仍然要求與拜一刀決一死戰，結果是拜一刀手臂遭到鎌刀劃傷，但是笠間夫人就此喪命「帶子狼」刀下。事後菩提寺住持說破結果：「你（拜一刀）是故意受她一刀的吧？」這個橋段猶如《史記．刺客列傳》所記載的「豫讓三擊衣」故事，也是非常耐人尋味。

　而關係到勒卡雷小說《永遠的園丁》的部分，也是讓菩提寺的葷酒和尚說破的：

　「死在對手的太刀之下，是這女性的悲願……

　「一直盼望的，就是早日到她丈夫身旁。

　「現在已實現了，大概也是一種幸福吧……

　「塵世間的幸福，並非只限於生存之時，死後尚且求來世的幸福……

　「南無……」

　本篇故事〈淚線〉充分發揮了短篇連妙的利處，把〈咫尺之地〉這個原本平凡無奇的故事續編下去，他腐朽為神奇，進一步讓作者觀念得到充分發揮。笠間夫人的武藝永無可能贏過拜一刀，故事發展也不容許，但是她為丈夫堅貞守節，以淚線織成淒美的悲願之布，卻讓看書的讀者莫不為之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