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意裝傻？你為什麼要故意裝傻？」
「因為我知道，大家崇拜我只是因為我是那麼樣一個人，什麼都不懂，只懂得拚命地打架、拚命地賭錢、拚命地喝酒。」
上文是參考古龍小說《大人物》修改而成的一段設計對白，對話人是千金嬌嬌女田思思和紅巾俠少秦歌，時空背景是秦歌一夜宿醉之後，對田吐露心事。
文中所謂的「裝傻」有幾個伏筆，一個是秦歌和秀才對話，誤把張良當朱亥，以為張良是武功高手；一個是秦歌在賭場浪擲千金，放肆豪飲。離開賭場之後秦歌爛醉如泥，一條飛紅巾比擦過桌子的爛抹布還要不如，俠少形象蕩然無存。其時在他身邊的人恰好就是田思思，俠少形象幻滅的同時，田思思也認清了自己心裡其實並不真愛這位「大人物」。
秦歌因為「虎丘」一戰搏得了「紅巾俠少」的偶像名聲，素為江南一帶的少年少女瘋狂崇拜，等同於今日的影視紅星。古龍寫秦歌正是想塑造一個偶像明星般的武林人物，這點並不難識破；然而有趣的是，古龍藉秦歌之口講出了普天之下偶像明星都會遭遇的難處：想出名又不想被定型。
古龍寫秦歌並沒有很深入，只是點到為止，所以秦歌在自己的演藝生涯上一直堅守崗位猶恐失之，並沒有考慮到突破轉型的問題；可是反觀現實社會，不管你是唱歌的演戲的說書的搞笑的，只要你是個出名的，無不是在群眾的期望下追求做自己。群眾的期望帶來名利及其不成比例的壓力，名人一方面享受這利益一方面又在抗拒壓力、逃避壓力，如果說它是人生，倒還真有故事張力。
拋開秦歌的象徵意義不談，來講小說的人物設計。形象的單純、扁平化容易為讀者辨識，不失為一記有利的絕招。好比《三國演義》的莽張飛，就是扁平化最好的證明；《覆雨翻雲》的戚長征，說他是「二代刀君」又全然不似羅廷玉，關鍵也就在於他的扁平與純粹，好武好色不讀書，大字只識「刀」一個。
扁平人物對於引起共鳴固然有利，但是也容易流於俗氣，所以需要加點東西。以《大人物》而言，秦歌對自己的處境反思，對田思思真情告白，就使他原本預設庸俗可厭的形象變得不那麼清楚。讀者本身也在反省：「咦，他竟然有讀書？」然後跟著感嘆：「秦歌是這樣，為保虛名喬張作致，想想我又何嘗不是！」如此便加強了人物的深度。
再講一個更近的例子。孫曉《英雄志》裡柳門四少「觀海雲遠」的秦仲海。大家看他本來也都是一個扁平型人物──張飛賣刺蝟，人強貨扎手，儘會耍那個「火貪一刀」，殺人不眨眼的公式魔頭，其他那有什麼？可是當孫曉寫到，秦仲海跟伍定遠都是《金瓶梅》同好的時候，我的眼睛亮了。
「好傢伙，原來他還懂看這玩意兒！」
如果以《水滸傳》的傳統下去分析，好漢都是不愛女色的，甚至視女子如洪水猛獸，動輒編藉口殺之而後快，梁山泊一百另八條好漢只有矮腳虎王英嚷著要老婆。可是秦仲海不一樣啊，他不但好色，還好得獨沽一味──愛看《金瓶梅》！更妙的是伍定遠也看啊！這一部《金瓶梅》在書中作用之大，簡直像DORAEMON的抽屜時光機，那麼輕易就把古今兩地連接起來了。《金瓶梅》在今是古典情色文學，沒讀幾本書不能看懂的；可是在書裡那時候，時人的觀念，只是一部純供意淫的色情小說。由於故事元素的處置得當，秦仲海竟然給《金瓶梅》開光點眼，變得人模人樣了！當然也就不是純粹地扁平。
《大人物》的本意是要凸顯大頭楊凡，要嘲諷那些表裡不一的偶像明星，告訴讀者「擁有實力才是最重要的！」同時暗示大家「醜男也可以追到美女」，基本上是一部輕鬆恢諧的武俠變格小說。但也許是我頭腦構造奇特吧，我反而覺得古龍刻意背反的作為仍然落入公式，反而是秦歌告白這一段還算不俗，所以《大人物》書中我最喜歡俠少秦歌，不喜歡長得像古龍的大頭楊凡。
圖片取自「博客來網路書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