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秋浦歌〉十七首之十五
梁羽生最好的小說，吾人所謂之「三英」，乃是《萍蹤俠影錄》《雲海玉弓緣》以及《女帝奇英傳》。但是，他最為人所熟知的幾部作品，大概除了《七劍下天山》就是《白髮魔女傳》。
我記得自己當初會想去接觸梁羽生小說，是因為在電視上看到了他的訪問，當時正談到《白髮魔女傳》，羽生呵呵笑道：「白髮魔女師徒孫三代都是白髮魔女。」當時我就覺得「哇，好炫喏！」就很想看他的書。後來因為有這個機緣，有這個資源讓我去研讀、去接觸，羽生三十四部作品給我讀了三十二部。雖然不如想像中那麼滿意，但是怎麼說，歷經一番寒澈骨，自己也成了羽生通。
白髮魔女三代都是白髮魔女，這沒唬爛的，三代的故事分別就收錄在《白髮魔女傳》《塞外奇俠傳》和《七劍下天山》這三部連續作品，師徒孫三人都是因為情變導致一夜白頭，從練霓裳、飛紅巾到易蘭珠都是這樣子。但是，仔細說來，只有第一代的「玉羅剎」（練霓裳之渾號）最具故事張力，後來兩代就遜了。到了易蘭珠那代，她服食「優曇仙花」破除白髮詛咒，從年青到老死頭髮都沒白一根，我覺得那比少年白頭還要恐怖。
一般讀者在討論的「白髮魔女」，都指的是第一代的「玉羅剎」，也就是練霓裳。她和武當卓一航的愛情故事，在于仁泰同名電影的推波助瀾下，廣為世人所知，每個人都記得練霓裳就是林青霞、卓一航就是張國榮……結果都忽略了，電影根據原著做了相當程度的改編。很多人都看完電影回頭看小說，翻沒兩頁就丟書，還說「怎麼小說怎麼難看！」這……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都還沒怪電影喧賓奪主，惡紫之奪朱咧！居然就有人看完電影回頭罵小說了。
羽生小說最出名的，三種人物典型：「狂俠、天驕、魔女」。其中「狂俠」「天驕」都不難瞭解，但是「魔女」二字別有含意。所謂「魔女」，並不是望文生義的所謂「魔教妖女」，而是指的「性格激烈的女子」。羽生小說裡頭，只要個性偏激、行事離經叛道的女生，都可以歸類為魔女。就筆者分析，這典型總共就兩位楷模：
排名第一的：厲勝男（事見《雲海玉弓緣》）。
排名第二的才是練霓裳，玉羅剎。
玉羅剎在故事中的設定，乃是出名的綠林女盜，作風驃駻，稱雄陝南。據聞她年幼失歡，父母雙亡，從小乃是給母狼奶大的，這──跟溫瑞安筆下的名捕冷血倒是異曲同工。
雖說是綠林女豪，可玉羅剎仍然是名門正派──怎麼說？天山派自祖師霍天都開宗立派以來，分為「北天山」和「南天山」，北天山由霍天都傳岳鳴珂（晦明禪師），再傳楊雲驄、楚昭南；南天山由凌雲鳳傳玉羅剎，再傳弟子是飛紅巾。
天山派兩位祖師本是恩愛夫妻（事見《聯劍風雲錄》），因為做丈夫的醉心武藝冷落嬌妻，導致兩人離異。心存憤恨的凌雲鳳，發誓一輩子要跟老公搗蛋，天山劍法融匯天下名門劍法得其大成，她就偏要創出一套劍法，是先集天下劍法於大成之後，再刻意反之！
這一套劍法，吾人稱之為「反天山劍法」，非常刁鑽辛辣，出手方位和姿勢全都跟原創劍招的既定模式完全相反，令人抓不著頭緒，很容易便中招。金庸在《書劍恩仇錄》中，寫到陳家洛的「百花錯拳」，跟這路劍法其實差不多意思。
「玉羅剎」練霓裳人如其名，跟柳殘陽筆下的「玉面修羅」濮陽維有拚，都是「長相很俊美，下手卻毒辣」的典型。給狼奶大的孩子，生來一副偏激的性子，所習又是那種狠辣的劍法，再加上貌美如花，很快便在江湖上闖出了名堂。
要我說呢，玉羅剎要不遇上膨肚短命的卓一航，找個粗豪漢子，像他契爺鐵飛龍那樣的，安安份份當山寨女大王也就罷了；可是呢，她真乃命運多舛，偏偏遇上了這個，名列「新派武俠三大男負心」之林，跟陳家洛、李尋歡都可以結拜做兄弟的卓一航，這段愛情似乎是從開始就注定了悲劇的了局。
「愛只是一個字，卻傷人一輩子，一開始就很難收拾……。」
練霓裳和卓一航的悲劇戀情，其主因當然是個性。玉羅剎從小野慣了，做人處事都是任性妄為，「只要是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所以去到那裡都是人見人怕，瞭解她的人都跟她有過命交情，其他的人都「敬鬼神而遠之」。
卓一航卻是世家子弟，又是武林正宗一脈相傳，本來就背負了很多教條戒律，像是卓家祖訓啦、武當門規之類的，他的長輩們（特別是四位師叔）罩他罩得太厲害，無故溺愛讓他個性軟弱不堪，不會做決定因為從未做過決定，一旦遇事就只懂逃避，反正天塌下來有師叔罩著。缺乏決斷力的致命傷讓他終於沒辦法鼓起勇氣和愛人遠走天涯，只能在天山山脈不斷尋覓伊人蹤影，期待她有那麼一天回心轉意。
若說卓一航和練霓裳一個柔弱、一個剛強，所以終究會分開，這未免也太籠統了。如果說玉羅剎純粹剛強，又怎會「思凡」去愛上迂腐酸儒？如果說卓一航只是柔弱，又怎有勇氣邀伊人劍闖名山，準備雙雙遠走天涯？照我來說，卓練二人兩人的「剛」或「柔」是比例分配的問題，不可全然二分論之。
練霓裳可比螃蟹，裡頭的肉是軟的，但善於武裝，全身都有甲殼覆蓋，看起來就很硬。而且她喜歡「橫著走」，這點讓人家看不順眼。練霓裳這人，是「遇強則強，遇弱則弱。」鐵飛龍、紅花鬼母、晦明禪師那個不強？可她偏不認輸，硬是要拗到贏。卓一航是全書至弱，沒人比他更肉腳，可練霓裳就是拿他沒辦法，幾粒金彈子，打不痛皮肉卻打碎了芳心，讓她精神潰散一宿頭白。我們說練霓裳剛強，可是她情感豐富，若不是為此也不會未老先衰，也不會在把畢生積蓄慷慨捐贈小闖王後，自己只留一把泥土。所以我說，她這人像螃蟹一樣，縱然外殼極硬，可是心是軟的。
卓一航則如蝸牛，看起來軟趴趴，渾不著力，可他還有個殼在背上，危險時望裡頭一躲，天蹋下來也不關我事。卓一航身受多方壓力，自己又無能排解，甚至到了繼任掌門都還不能當家作主，全由四位「攝政王」把持國家大事，自己則埋頭於學術研究，每天就是練劍打坐。卓一航最令人討厭之處就是他的鄉愿，牆頭草、兩邊倒，總希望大家以和為貴，不要多生事端。可是他自己又全不處理，只會袖手旁觀，情況越演越烈之時，他第一個反應是勸、再來是哭、第三發瘋，這「一勸二哭三發瘋」根本是阿Q型戰術，只想自己過得去，其他完全沒幫助。所以我說他像蝸牛，軟趴趴、滑溜溜，背上之殼卻是其硬無比。不論什麼狀況，總往裡頭一躲── 「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出來就不出來！」可為其人寫照。
《白髮魔女傳》也許並不在梁羽生自選的最好幾部作品，但是，它卻是梁羽生小說當中，屈指可數能夠觸動讀者心絃的幾部作品。個人為了做評，把這部小說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本以為評論寫完就沒事了，從此可以不用再看；結果玉羅剎鮮明靈活的人物形象還是深深刻在心版。沒說的我想，《白髮魔女傳》好不好看，那是見仁見智，但是玉羅剎這個朋友，我是交定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