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短] Gabriel García Marquéz〈老樣子的一天〉（Un día de éstos）

書名：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
編者：鄭樹森
出版：聯合文學
系統：聯合譯叢002
初版：中華民國76年6月1日
三版：中華民國81年5月30日
收錄：老樣子的一天（Un día de éstos）
原著：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arquéz）
翻譯：鄭樹森

　小說原文請見：http://www.ciudadseva.com/textos/cuentos/esp/ggm/dia.htm

哥倫比亞小說家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arquéz）的小說，在臺灣翻譯的不多（以他的產量和譯作之比），而且又有版權爭議造成斷版，說實在非常的可惜。元人在此不是單指《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和《愛在瘟疫蔓延時》（El amor en los tiempos de cólera）這幾部可以拿來把妹的「聖書」，而是想要藉由馬奎斯一些頗不為人知的中短篇來讓讀者對他更加瞭解，當然這中間也有元人自己的商業操作，因為寫短篇書介對元人最是輕鬆不過，又很能討好讀者。

首先選錄的是收錄在聯合譯叢《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當中的一篇，叫做〈老樣子的一天〉（Un día de éstos），這一篇在志文出版的《馬奎斯小說傑作選》當中叫做〈這些日子中的一天〉，元人自己是比較喜歡聯合文學的翻譯。

這篇小說很短，但情節精煉、耐人尋味，讀之咀嚼再三，久久不能忘懷，可以說是發人深省的短篇力作，就像老舍的〈斷魂槍〉、川端康成的〈水月〉。同樣的用字精簡，幾無贅字，馬奎斯寫來別有一番風味。

以下先引片段讓讀者嘗鮮：

星期一來臨時，是溫暖和沒有雨的，奧雷略．艾斯哥瓦（Don Aurelio Escovar）是沒有學位的牙醫，也是喜歡早起的人，六點就打開醫務所大門。他把石膏模子上的假牙拿下來，在桌上放下一堆工具，而且照大小排好，好像是在展示似的。他穿著沒有領子的條紋襯衫，用一個金扣子在領口扣緊，褲子用吊帶繫著。他個子瘦直，模樣看起來老是若有所思的，就像聾子看東西的樣子。

　　　　　　　　　　　　　　　　──《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p. 110

這篇小說叫做〈老樣子的一天〉，或曰〈這些日子中的一天〉，意思是什麼？意思是「故事中所述之情節常常在發生／司空見慣」。而，這故事在講什麼？就是講無照牙醫Don Aurelio Escovar幫市長看牙，就這麼簡單。

眼尖的讀者必定發覺元人的語病：「咦？為什麼市長看牙要找無照牙醫，難道全市的牙醫都死光了嗎？」而更引人注目的一點是，牙醫不幫市長看牙還不行！因為市長會把人家抓去槍斃！且看牙醫跟他十一歲兒子的隔空對話：

　「爸爸。」

　「什麼？」

　他（牙醫）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市長說你不幫他拔牙，他要槍斃你。」

　不慌不忙，非常鎮靜地，他停止踩牙鑽，把它推開，把桌子底格整個拉出來，裡頭有一支手槍。「好啊！」他說，「叫他（市長）過來槍斃我吧！」

　　　　　　　　　　　　　　　　──《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p. 111

這一段的描寫非常巧妙，簡單而又深刻，很有古龍小說「不戰之戰」的味道。奇怪的市長（身分尚未揭露）在早上八點時掛急診，大聲嚷嚷要看牙，牙醫堵爛他，假裝不在，結果牙醫十一歲的兒子瞞不住，幫忙市長傳話，因此有了這一段隔空對談（牙醫在醫務室，兒子在等候室）。

看到這裡大家想必是更加好奇：牙醫沒牌，還那麼跩？你以為自己是「怪醫黑傑克」就對了？而市長也很妙，有那一國的市長可以動不動就說要把人家抓去槍斃的？這不是軍閥割據時才有的荒唐事嗎？

事實上就是，馬奎斯深入淺出的描寫很簡單就把故事當中的「江湖大勢」給營造起來，牙疼的市長確實是軍閥（因為他穿軍裝看牙），而牙醫雖然沒牌，卻是地方上頗受人敬重的せんせい，不然不會冠以Don的稱號。馬奎斯在開頭一大段把牙醫的樣子臨摹清楚，對於市長的描寫卻刻意模糊，只說他的樣子像是「黑白郎君」，一張臉分成兩半──左半邊剛刮好鬍子，右半邊又疼又重，鬍子徒長了五天沒刮。

牙醫跟市長想來不是不認識，可能都互有耳聞，可能也相互交惡（不然市長何以要拖五天才掛病號？牙醫又為什麼推託不見？）因此牙醫的十一歲兒子，這「穿針引線人」的角色就營造得很好，沒有他根本故事演不下去。

市長是軍閥大老粗，掌握生殺大權，動不動就可以拉人去槍斃；但是牙醫卻也不是省油的燈！您沒看他拉開抽屜，桌格裡暗藏手槍麼？兩人雖未交戰，卻已蘊釀出十足氣氛，這場合，要說是「小李飛刀決戰龍鳳雙環」，我個人覺得也是當得起的（笑）。

然而緊張的氣氛卻因市長現身而緩和了，因為醫者父母心，儘管是在心裡把市長恨得千刀萬剮，見到他臉腫牙疼畢竟不忍心，還是放下了怨懟，先幫市長拔掉爛牙。雖然說醫者父母心，但是這牙醫頗有俠者風範，居然是「仁者俠醫」來著！您沒看，他雖然放下屠刀，沒拿手槍把市長爆頭（或把自己爆頭），但是他用他的專業，來伸張正義，或者說「公報私仇」……

「可得不用麻醉劑喔。」

　「為什麼？」

　「因為你的牙齒發膿。」

　　　　　　　　　　　　　　　　──《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p. 112

牙醫和市長幾番交手，從拔牙時開始短兵相接，牙醫刻意不用麻醉劑，讓市長「苦民所苦」，體會到他生而為人的痛苦折磨，雖然不是拿人性命，卻也搞得市長雞毛鴨血，還要強忍著驚嚇不喊痛。這個時候牙醫說了貫穿全文的經典台詞：

「現在你得為我們二十個死者付出代價了。」

　　　　　　　　　　　　　　　　──《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p. 112

從這一句話開始，前前後後讀去，所有伏筆昭然若揭。喔！原來市長就是擁兵自重的軍閥，才會穿軍服任官職，才會敢說「不拔牙我抓你去槍斃！」原來他就是平日殺人無數，才會惹得牙醫憎惡，雙方互看不爽的情況下，市長自己也硬拖五天不願看牙，一直要等到，痛到在地上打趴了，他才勉為其難擺出官架子來「不恥下看」。

市長不知為什麼原因殺害二十個人，牙醫自然拿他辦法沒有，但是市長好死不死牙疼，牙醫就利用這個機會「行俠仗義」，沒的把市長搞到淚流滿面，也算是強迫他為死者悼念（吧）。

爛牙拔掉之後，市長態度的前恭後倨更是經典！讓我們從爛牙拔完之後看起：

　「擦乾眼淚。」牙醫說。

　市長照辦了，他渾身發抖。牙醫洗手的時候，看到快塌的天花板上，有一個多產的，帶著蜘蛛蛋和死蟲的蜘蛛網。牙醫擦著手回來。「回家躺去！」他說，「用鹽水漱口。」市長站起來，說了聲再見，還漫不經心地行了個軍禮，走向門去，伸直雙腿，可是沒有把軍上衣扣回去。

　「把帳單送過來。」市長說。

　「送給你還是送給市政府？」

　市長正眼也沒瞧他一下。他把門關上，透過紗門說：

　「都是他媽的一樣嘛。」

　　　　　　　　　　　　　　　　──《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p. 112

馬奎斯這篇〈老樣子的一天〉真乃言簡意賅，言有盡而意無窮，讓人回味再三。市長在拔牙之前，可憐兮兮的樣子，跟拔牙之後，一身是膽的霸氣（笑），二者相比實在天壤之別。從牙醫那句「送給你還是送給市政府」，引起的對答，更證實了市長軍閥的身分，因為槍桿子出政權，霸占市政權力的軍佬就叫做市長，市長家就等於市政府，所以市長才會大言不慚的說：「給誰不他媽的一樣嗎？」這是整篇小說最初的亮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