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25日 星期日

我和關羽的那個夏天

 *本文衍創自司馬翎的武俠小說《飛羽天關》。

 「邪拳小魔王」關無畏離開太平縣已然七、八年了,縣裡不曾再聽人再提起「流氓小關」的名號,只偶爾還在野店之中聽見趕路過路的江湖豪客說起「關羽除三害」及其後續相關的英雄事蹟。

 這個地近黃山的太平縣,自從出了一個小關就從未太平過,小關走了以後又太太平了點,讓我感覺十分寂寞。我想小關現在,應該跟百靈姐姐成為了神仙眷侶吧?要是用江湖上流行的話說,那叫「神鵰俠侶」。不過我是不會這樣叫的,因為那個「鵰」字犯了我「飛羽秀士」百靈姐姐的忌諱──百靈本是一種小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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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小關,他本是一個地痞無賴,因何會讓人稱做「邪拳小魔王」呢?其實他不懂外家功夫,只有一身的古怪內力,但是他的內力邪門兒,乃是相生相剋的陰陽二勁。這至陰至陽的兩股內勁,流竄在小關體內,讓他在身體受到打擊之時可以自生抗力,甚至加以反擊。一個會家要是赤手空拳揍他,會有什麼樣的感覺,那還得看他高興:他要是心情好點,對方的拳頭就會感覺到如炭燒灼,炙熱難當;他要是心情差點,對方的拳頭就會感覺到如觸冰雪,凍寒澈骨。

 我說小關的身子骨,不管他年輕力壯,銅澆鐵打,日裡夜裡受到這樣苦痛的折磨,可怎麼是個了局?我也曾私下勸阻他,趕緊去找大夫看,不要再習練這種古里古怪的內功心法了,日月神教那金用長老沒的亂教,死老胖子真他媽的不是東西。

 沒想到小關仔細聽完,若無其事,反而嘻嘻一笑對我說:「不練陰陽功法,玩『借三還五』怎麼挺得住,喝酒吃肉怎麼有銀子呢?那些個外強中乾的狗屁大俠我怎麼唬弄得起呢?」

 在這裡解釋一下,所謂的「借三還五」是小關賺錢的行當,拿來騙那些自以為武功高強的草包大俠的銀子。玩法很簡單,兩人對賭,先押好銀子,小關先讓對方打三拳,要能挺住不倒,就能打回對方五拳。因為小關修練的陰陽功法有夠邪門,所以他不怕人家打,人家倒怕他打。因此來小關掙銀子是靠這賣命的行當,而我幫他取的渾號,就叫「邪拳小魔王」。

 我跟小關是過命的交情,燒黃紙換帖子的生死兄弟,我給人欺負時他幫我出氣,他要是給高手打到挺屍,都是我在善後處理。小關每逢初一十五要遭受寒熱交侵,那時的他,失去知覺全身僵硬,只能直楞楞躺著挺屍,水米亦不能進。這時我就要依照金用長老所教的方法,送小關進入木石迷陣,讓他往仙人石上連躺一天一夜,我還得在旁護法,以免他身子給野獸叼了去。

 回想起來那個夏天是我命中註定,神仙姐姐翩然出現在黃山山區,就這麼溫溫柔柔、客客氣氣,輕輕鬆鬆地帶走了我的生死兄弟。

 我不恨她,因為我愛她在心。

 百靈姐姐可說是我的紅粉知己,但是我牽不動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情。反過來說,小關雖然邪裡邪氣,卻擁有一身的驚人藝業,個性也比較放肆使壞,能逗女孩子開心。根據百靈姐所說,他那一身陰陽功法原來是道家經典《長生訣》當中所記載的練氣法門,陽為「九陽罡」、陰為「六陰煞」,若能陰陽合通則能有動天撼地的無窮威力。隋唐時候有對號稱「揚州雙龍」的生死兄弟,僅僅是將陰陽功法分開習練,就憑一身好本領在江湖上打響了聲名,那小關一身兼有陰陽二勁,日後的成就豈非是武道大宗師?………唉,說來壞就壞在這裡,要融匯貫通陰陽二勁,需要救命法寶「龍虎丹參」加以調理,小關和百靈姐這些年來浪跡天涯,懲奸除惡,也算積下了不少功德,那傳說中的「龍虎丹參」,不知道是不是真能有緣,能讓小關僥倖獲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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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發生那天,算來時當正午,小關體內陰陽失調,寒熱二勁氾濫衝擊,原本生龍活虎的邪拳小魔王,轉眼間化成了妖氣彌漫的恐怖殭屍。只見他全身毛孔散發著酷寒的黑氣,皮膚底層卻又透出燠熱的紅光,身體時熱時冷,忽而如入熔爐,忽而如墮冰窟。

 當時我嚇得慌了,忙不擇路,推著獨輪板車在山道間左衝右突,恁是抓不著進處。此時適逢百靈姐姐騎著小毛驢經過,身著綠衣黃裙,頭戴絲繡寬邊笠帽,看不清楚臉上神氣。

 在那千鈞一髮的當兒,我六神無主全沒了主意,她卻一派優雅從容,輕輕淡淡對我說:「小兄弟,你這麼橫衝直撞的,要往哪兒去啊?」我當時急瘋了,口沒遮攔,一開口便罵她:「我兄弟快死了!妳這騎驢的娘兒們,沒事別來瞎攪和!」百靈姐姐聞言並未生氣,只是微微冷笑,輕紗後的明眸光芒閃爍,淡淡望著我這麼個一掃!

 我也不知怎麼的,只覺渾身力氣全失,那股子彆勁全沒了,反倒像是福至心靈,有種平靜安詳的快活感受。當下我真豁出去了,也不怕羞,也不害臊,對著她五體投地連拜了幾拜:

 「神仙姐姐,女俠菩薩,我兄弟小關誤練邪功,走火入魔,拜託妳救救他吧!救救他吧!小人司馬在這裡給你磕頭啦!」

 神仙姐姐更不打話,從鞍旁革囊中取出一盒金針,一盒藥物,掰開了小關的眼皮檢視,拈起兩枝四寸三分金針,刺入小關兩耳耳側「翳風穴」,接著又取四針,兩刺左右唇角「地倉」,兩刺左右「頰車」。

 六針刺下,小關那僵硬如死的身軀微微作動,我高興的猛磕頭,三跪九叩。才要動作,卻感受到一股無端柔勁憑空將我扶了起來,不讓我再跪再拜了。這時也聽得百靈姐姐說:「你兄弟的護體內功好古怪啊,居然還分為陰陽兩層,我得分別使出剛勁柔勁才能將金針確實刺進。」

 這些關於金針以及穴道的說明,我是後來跟姐姐確實詢問所記錄下來的,在一針當中同時使用剛勁柔勁兩種內力,就算一流高手恐怕也是聞所未聞,不可思議的事情,若非聽聞姐姐自道,出身於「隱湖秘屋」,我恐怕到今日都要以為姐姐是天上的仙女,河裡的洛神。

 百靈姐姐最後下的一針,是六寸四分金針,下在小關腹部「商曲穴」,深逾四寸。這一陣金針刺穴既罷,憑藉著百靈姐姐神乎奇技的高明醫術,總算是撿回了小關一條爛命,接著我心情平靜了下來,領著毛驢走入木石迷陣,將小關置於仙人石上,這場災刼才算有驚無險,平安渡過。

 根據百靈姐的說法,仙人石乃是古仙人玉璣子修真成仙之後所留下的遺寶,放置在坎卦二黑位上,原是必死必絕之地,那知道碰上小關的邪功,竟成了可遇不可得的救命法寶。我想這大概是王八金長老當初的設想,倚仗著仙人石之力,故意讓小關修練最凶險的內功法門,幸好他福緣深厚,爛命又夠硬,才能撐到碰上百靈姐姐,不然那有這篇故事。

 百靈姐也說,仙人石周圍以樹叢岩石錯列排成的「木石迷陣」,乃是按正反五行奇門遁法布置而得,蘊含「障眼」和「迷神」兩種神秘力量,從外面看來,只見得一片山澗和茂盛鬱密的荊棘叢,使人感到荒涼險惡而不願接近;即使大著膽子硬闖進來,也會受制於陣法心神迷茫而自動回到出口。此所以金長老留下詳細指示給小關,小關又告訴我知道,才能利用仙人石幫小關療傷治病。

 因著這一場奇妙的邂逅,百靈姐在太平鎮擔擱了一月有餘,為的是幫小關醫治怪病,調和他體內的陰陽二勁。這一個多月的夏日炎炎,是我畢生當中最難忘的一個夏天,假藉著的小關的怪病當話題,每日裡必找姐姐說地談天,因此我知道了她名叫李百靈,自稱「飛羽秀士」,是「隱湖秘屋」自從紀香瓊以來,第一位能夠下山修業的絕代傳人。那「隱湖秘屋」是中原武林自從終南山古墓派以來,最最神秘的女子門派,每代傳人都是聰明絕頂,天文地理無所不精,百靈姐姐所學除了妙手回春的刺穴醫術,甚至還懂得風水堪輿,只是我有聽沒有懂,因此就未在此多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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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靈姐帶小關離開那天,我一路送行送到十里長亭。小關仍是那樣笑嘻嘻的,扮著張鬼臉對我說:「司馬司馬,你兄弟小關就要去闖蕩江湖了,怎麼著?送我個名字成不成?」我出拳揍他(觸感倒是溫溫的,不像炭火那麼燒熱)道:「你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看哪──就叫做『無畏』好啦!」在太平縣每天惹事生非,人人喊打的流氓小關,邪拳小魔王,從此以後,就要以「少俠關無畏」的名頭重新出發,這之後他在江湖上闖出了什麼萬兒,就不是我能明白的了。

 百靈姐姐仍是那樣拘謹守禮,穩當客氣。她自革囊中拿出一根鋼羽,輕輕放在我手中,又按著我的指頭,把拳頭合上了。兩人相處一個月來,我是第一次和她肢體接觸,興奮莫名,怔怔望著她時,只看見覆面的輕紗,看不見她的神色表情。當不得離別愁緒,我心頭一熱,緊緊握住她雙手,熱淚縱橫地說:「百靈姐,此去多保重!」百靈姐姐微微點頭,幽幽長嘆:「你不是喜歡翎(羽毛)嗎?送給你的東西,好好保重。」

 百靈姐從來不是語無倫次的人,那天長亭惜別,她講的最後一段話我卻沒法聽懂,如墮五里霧中。幾天之後,我在夢中驚醒,這才恍然大悟,拿起枕邊鋼羽,痴痴的,幽幽的,嘆了一聲:

 「是啊百靈姐,我喜歡翎,我喜歡靈/翎……。」

 小關和百靈姐離開七、八年了,我經常到山中野店去探問他倆消息,「關羽除三害」的故事已儼然成為茶館說書先生的話本了,也偶爾有人講起「關羽之戀」的故事,卻都是捕風捉影,把小關說成風流大情聖,百靈姐還嫁過人,這些鬼話我是真不愛聽。

 後來江湖上流傳著一本關羽專輯,書名叫做《關羽飛天》,而那作者呢,相信大家也猜得到,便是兄弟在下我本人──司馬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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