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人能讓你不寂寞？

　※本文改編自馮志明漫畫《霸刀》及相關古龍小說。

　霸刀無敵最後一次見到天道劍邪，距離他們上回分手已經過了十六年，其時霸刀無敵四十二歲，天道劍邪三十六歲，兩人都正值人生的最巔峰。

　不，這樣說或許不那麼正確，因為兩人真正揚名立萬、名動八表的時候乃是在十六年前，「霸刀無敵」和「王劍無傷」結伴攜手懲奸除惡，武林妖氛頓時為之一掃，那是近代武林最河清海晏的一段承平時期。

　但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刀劍雙雄在正值人生最頂峰的時候，突突然然地便封刀掛劍，不知所蹤。起初江湖中人懷疑他們是急流湧退，想留一身好名供聽，但是才不過短短三年，雙雄之一的「王劍無傷」便即復出，在武林當中掀起了一場又一場的腥風血雨。

　原本主張「劍王天下」柔性勸降兵不血刃的「王劍無傷」復出之後反而比主張「刀霸一方」威猛剛烈除惡務盡的「霸刀無敵」更是淒厲肅殺；打著「王者之師，替天行道」的金字招牌一面鏟除異己，一面擴充勢力，無視傳統江湖的忠科義律，所作所為盡憑一己好惡，「王劍無傷」自此惹上千秋罵名，時人呼為「天道劍邪」。

　如此又過了十二年，久為江湖人所遺忘的霸刀無敵突然再度現身，同樣的斗篷罩身，同樣的墨刀「淚痕」，匡扶正義鋤強濟弱，從小鄉村到大城巿，江湖中人得知了春天的消息，內心無不呼喚著，吶喊著：

　「──回來了！霸刀無敵回來了！」

　　　　　　　　　　　　　◎

　終於在十六年後，刀劍雙雄再度相會，地點約在銀龍瀑布。噴珠濺玉的巨大聲響，令得觀戰之人無法聽見二人對話，眾人只見刀劍雙動嘴唇翕動，卻不明白他倆說了什麼。

　當然其間有好事者，能讀唇語，潛伏在附近偷覷二人行動，於是解讀出以下內容：

　「霸，你老了。」

　「王，你變了很多。」

　「這些年來，有沒有人能讓你不寂寞？」

　霸刀無敵輕輕垂下眼眉，深情款款注視著天道劍邪說：

　「這十六年來，我將『淚痕』供奉在寺院佛堂，歸隱深山過著簡單樸實的生活，每日裡耕田種地，砍柴抓魚，可就沒有打過一場架，就沒有殺過一個人！」

　天道劍邪聞言霞飛雙頰，斜睨著霸刀無敵，嬌聲說道：

　「原來你總是惦記著我。」

　霸刀無敵聞言，眉頭一皺，洪聲喝道：

　「十六年前，你說要尋找自己的春天，追逐自己的夢──結果呢？昔年跟我攜手作戰的『王劍無傷』到那裡去了？為什麼人人都叫你『天道劍邪』！還有你穿那麼大紅的袍子是在搞什麼鬼！」

　天道劍邪雙手一振，血紅錦袍迎風飛去，內裡是滿身雪白。

　只聽他漫吟道：

　「人言頭上髮，總向愁中白……。」

　霸刀無敵接續道：

　「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

　「是了，你最喜歡笑我像沙鷗，這樣的滿身輕愁。」

　霸刀無敵伸出雙手，卻為天道劍邪所阻，他急急忙忙說道：

　「王，我們回去！我在山裡有家！」

　天道劍邪搖頭輕嘆道：

　「回不去了，我們之間。而今我已是一方霸主，你卻仍是草莽豪雄──你，」

　幽幽長嘆道：

　「已配不上我。」

　霸刀無敵眼中露出哀戚之色，緊咬住銀牙，嘶啞著聲音道：

　「這麼多年了，你的『獨笑』還在嗎？」

　天道劍邪揚手戟指，「鏘啷」一聲，愛劍「獨笑」應聲出鞘。奇怪的是，天道劍邪並未以手持劍，劍器卻能空中迴旋，迎風抖動發出「喔喔呵呵」的詭異笑聲。

　「你這把『獨笑』還是那麼討厭。」

　「我也從來就看你的『淚痕』不順眼。」

　「可悲的是，它倆卻是一母所生。」

　「難道我們不是嗎？同門兄弟，一朝相殘。」

　霸刀無敵憂鬱之色更添。

　「十六年沒見，你約我就是為了要殺我？」

　「只要霸刀無敵一天還活著，『道劍邪門』就不會自稱武林至尊。」

　　　　　　　　　　　　　◎

　筆下寫來雖遲，那時卻是極快。霸刀無敵與天道劍邪的驚世對決開始得一點聲息都沒有（因為瀑布沖刷的聲音太大），根據一旁觀戰高手的轉述，他們的動作大致是如此：

　天道劍邪將指一比一劃，愛劍「獨笑」便放射出淡紫光影向著霸刀無敵的心口襲去，卻讓霸刀無敵以墨刀「淚痕」輕輕鬆鬆擋過。其時有「道邪劍門」的門生在場，興奮得大叫，手舞足蹈：

　「這是門主自創『魔劍烈劍』的起手式『魔光乍現』！」

　一旁有位頭大矮肥的中年文士，趴地筆耕龍飛鳳舞，聽見劍邪門人發話，自鼻孔冷冷「哼」出一聲，扮個鬼臉道：

　「什麼『魔劍烈劍』，還不是拾人牙穗──這招無非就是名家劍法的『曙光初露』！只是不靠內家真力改由蚩尤魔氣推動而已。」

　跟著天道劍邪又藉力施展紫燄魔火，讓中年文士說破那是名家劍法的「烽火戲諸侯」，再來則是天風海雨的連環刺擊，「魔劍烈劍三九九」，中年文士卻說那是名家劍法的最強殺著「一八八」；如此如此周而復始，天道劍邪每一使出特異劍招，中年文士就跟著說破，氣得劍邪門人聚眾尋釁，差點觀眾席都要演出戲外戲。

　過招過了十數回合，霸刀無敵以「切膚之痛」貼身斬擊，卻讓天道劍邪「太阿倒持」以劍柄擾亂刀鋒軌跡，更乘勝追擊以「劍刺傷心」再攻要害。霸刀無敵回刀自守，不料劍邪卻是虛招，改刺為削剁去霸刀二指，墨刀「淚痕」也自脫手掉落去！

　劍邪得勝煞是得意，把眼睨望著霸刀無敵，卻沒想到同門師兄不悲反笑，在他得以理解之前，殘缺的右掌撮指為刀，簡簡單單一招「力劈華山」就這樣當頭斬了下去！

　劍邪表面無傷無損，五臟六腑卻已橫八豎七。口中不斷溢出鮮血，卻仍逞強笑道：

　「你……你……十六、十六年……？」

　霸刀無敵重拾「淚痕」，仍然滿臉哀戚，面對著師弟深情款款道：

　「這十六年來，我把『淚痕』供在佛堂，是為了消弭殺氣殺意，我拋下絕學武藝，隱居深山簡樸生活，是為了忘記過去忘記你；卻沒想到思念綿長，斬之不斷揮之不去，心裡有刀夢裡有你。日久天長漸悟累積，不但武功不退反進，而且還讓我臻至更上層樓的『無刀之境』。」

　天道劍邪咯著血笑道：

　「你騙人，你……。」

　「剛才對你施展的一招，就是我十六年來無心插柳的成果──『破體無形刀氣』。」

　「我……。」

　「王，你還記得師父給我們講過的《三少爺的劍》嗎？當時你說要當謝曉峰，我當燕十三，師父還笑我們想得太多，憂慮得太早。沒想到後來事實完全相反，爭名入世的是王劍無傷，逃名棄世的反而是霸刀無敵。」

　「哈……哈……。」

　天道劍邪一生瀟灑自視，謹慎矜持，就算人之將死也是如此。此刻只見他運功力保靈台一點清明，傲然挺立劍指霸刀無敵，漫聲又吟道：

　「美人……捲珠簾，深坐蹙……蛾眉。」

　霸刀無敵點了點頭。

　──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霸刀無敵輕輕揮動墨刀「淚痕」，將大好頭顱一氣斬飛。

　懷抱著劍邪的無頭屍體，霸刀流下一滴情淚。

　　　　　　　　　　　　　◎

　「哎！這莽莽江湖總有數之不盡的悲劇要演，武俠小說可不可以歡樂一點！」

　說話的人是頭大矮胖的中年文士，此際已經停筆，吃了滿嘴的墨，雙手交叉胸前不停地抱怨著。

　方才聚眾滋事的劍邪門人，眼見師父已然飛劍隕芒，囂張氣燄也大為收斂，對中年文士更是刮目相看，趨前請教道：

　「這位前輩……。」

　「幹嘛？」

　「敢問前輩高姓大名？」

　「我嘛？我叫『萬古龍騰』，江湖上人稱『一代豪筆』，《三少爺的劍》不巧就是我記述的。」

　「《三少爺的劍》？那是什麼玩意兒？」

　中年文士恍然大悟，呵呵訕笑道：

　「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們都沒有千里眼，又不會讀唇語，真是……。」

　「算啦算啦，等書印好我再一人送你們一本啦。」

　中年文士「萬古龍騰」後來出版了一本編輯書叫做《江湖人不可不知的刀劍相爭一百另一役》，本回霸刀無敵與天道劍邪的驚世對決只佔其中的一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