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8月24日 星期三

A Fight Without A Fight



 古龍小說長篇代表作,依筆者觀點,乃是《絕代雙驕》《多情劍客無情劍》以及《三少爺的劍》這三部作品,其中又以《多情劍客無情劍》最能廣受各界歡迎,達到通俗小說「雅俗共賞」的最高宗旨,《絕代雙驕》與《三少爺的劍》則在故事趣味與思想內涵上頭各執一偏。

 古龍小說很多重要的創作手法都在《多情劍客無情劍》第二部份〈金錢幫故事〉當中完成,其中最重要的一種就是把高手過招化明為暗的「不戰之戰」(a fight without a fight),看起來好像沒打,其實才打得厲害。古龍會在各種方面大加著墨,地形、天候、身心狀況、氣勢消長……但是就不寫兩人短兵相接、流血斷頭。本書當中諸如此類的決戰描寫,比較重要的共有三場,全都出現在〈金錢幫故事〉(原書第二十六章起始至終章)裡頭。三場決戰分別為:

 一、小李飛刀對嵩陽鐵劍

 二、天機老人對上官金虹

 三、小李飛刀對上官金虹

 除了第一場決戰小試牛刀,君子相爭以外,其後兩場不但關係到百曉生兵器譜的排名更動,也同時決定了武林中的正邪消長,故事魄力十足十。

決戰之一 小李飛刀 對 嵩陽鐵劍

 第一場決戰是古龍常用的「烘雲托月法」,藉由郭嵩陽來烘托李尋歡。「嵩陽鐵劍」郭嵩陽是一個類似西門吹雪、一點紅的冷傲劍客,全身上下黑得澈底,從衣著到佩劍無一不黑,說話行事既傲且殺。郭嵩陽挑戰李尋歡是因為不滿百曉生做兵器譜把嵩陽鐵劍排名第四、小李飛刀排名第三,因此特地上門請戰,他本身和李尋歡只是萍水相逢。

 古龍寫郭嵩陽先著手於他的眼力(對兵器譜排名五名以外之人感到失望),再聚焦於他的出手(黑色劍氣殺人於無形之中),讓讀者感覺他實在是一個硬角色。書中交代,李尋歡赴戰之際受到龍小雲言語撩撥,心情浮動,郭嵩陽卻是氣定神閒、蓄勢待發。從泥地上的腳印越變越淺,讀者體會出郭嵩陽逐漸進入最佳狀況,古龍以具體事實說明抽象意識,曲曲寫出決戰前夕的暗潮洶湧。

 小李飛刀與嵩陽鐵劍楓林決戰,運用電影手法舖陳其中凶險。嵩陽鐵劍劍氣漫天,黑色旋風摧落楓紅片片。小李飛刀似乎居於弱勢,自開戰以來不斷逃避閃躲。故事張力每行每行都在累積,就像吃飽風的船帆,帶著讀者不斷往前推進。終於小李飛刀迎向嵩陽鐵劍──李尋歡將要出手了!結果「叮」地一聲刀鋒斷了,讀者以為小李輸了,沒想到認輸的反而是郭嵩陽。

決戰之二 天機老人 對 上官金虹

 第二場決戰仍然是烘雲托月法,不同的地方在於,過暗場更緊湊,把讀者的心絃扯得更緊。因為天機老人是兵器譜排行第一,上官金虹只是第二。可是上官金虹先敗後勝,逆轉了兵器譜上的排名,經典決戰不但左右故事劇情,也打破了通俗小說自《說唐演義》以來好漢排名難以更動的傳統。

 第二場決戰前哨戰,是天機老人「送別」上官金虹。古龍用上官金虹的腳步節奏對應天機老人的抽煙節奏。上官金虹腳步奇特,功力亦奇高,可是天機老人抽旱煙也能把旱煙抽出特異的節奏,忽明忽滅長短不定,明的時候火光亮如一盞燈,天下間沒有人能把旱煙抽出這麼亮的光來。對比之下給了讀者兩個先入為主的觀念:一、天機老人比上官金虹強。二、天機老人可以把旱煙抽得很亮。這是製造懸念驚奇的重要伏筆。

 兩人初戰長亭晤談,上官金虹假意要幫老人點煙,一個小動作始終做不完,只見到雙方手指動來動去,令讀者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但是事實上常看武俠小說的人都知道,此時無聲勝有聲,古龍小說的「不戰之戰」寫到這裡已經從短兵相接晉升為內力相拚。

 兩人二次決戰,原本與天機老人無關,乃是李尋歡與上官金虹之間的約定。這時古龍在讀者腦中埋下的伏筆發生作用:「既然天機老人強過上官金虹,何不就讓他代替李尋歡前去決戰呢?」書中交代,孫小紅為了愛護小李,暗中請求爺爺代打。恰好李尋歡在決戰前夕「看考場」的時候中了對手毒計,非往興雲莊一探不能安心,一來一往延誤了時辰,才會促成天機老人與上官金虹的生死相拚。

 這場決戰是《多情劍客無情劍》書中過暗場過得最漂亮的:李尋歡和孫小紅從興雲莊趕回戰場途中,小李一覺醒來,大驚失色:「怎麼決戰在即,車伕趕路只趕了一半?」孫小紅坦誠請出爺爺代打,李尋歡預感不祥,讀者也跟著緊張。

 接下來故事節奏飛快,兩人馬不停蹄瘋狂趕路,只怕孫老人有個萬一。二人到達之時天已入夜,長亭之中旱煙火光忽明忽滅,此時第二伏筆發生作用,因為「天機老人才能把旱煙抽得很亮」,讀者自然以為老人得勝,跟著鬆了一口氣。

 待到二人走近出聲,才發覺大錯特錯──抽旱煙的人竟不是天機老人,而是上官金虹!是上官金虹在抽老人的旱煙!

 這次決戰完全用暗場交代,俐落明快,古龍一路只寫李孫二人如何緊張、如何趕路,看到結局時心情如何變化,省略了高手決戰可能出現的冗長對打,更避免了自毀長城的可能風險。由於手法運用得當,一樣得出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加值效果,是古龍小說中「不戰之戰」的經典範例。

決戰之三 小李飛刀 對 上官金虹

 第三場決戰總共用了兩次舖陳,第三次才正式決戰。可惜過暗場的手法在第二場決戰已經登峰造極,用於最終決戰很有商椎餘地。其他決戰怎麼過場畢竟都還說得過去,但是卷末壓軸的精彩好戲,卻還耍弄這種怪招,就不禁令筆者要質疑古龍用心。尤其可恨的是,《九月鷹飛》書中古龍自己抄自己,葉開決戰上官小仙用的竟是同樣一招!是故在筆者眼裡,古龍設計第三場決戰,不一定只是想偷懶、耍賴皮。

 小李飛刀與上官金虹的明爭暗鬥,第一次是小李為救阿飛脫險,當面槓上上官金虹,這是「明爭」。見面三分情先禮後兵,禪機問答曲折離奇。第二次的「暗鬥」所指乃是李尋歡在決戰前夕先去「看考場」,這在武俠小說中是聞所未聞、獨樹一幟的創意。舉凡高手相爭,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先對考場熟悉,多一分把握便多一分勝機。本書中提出此觀念,影響後世甚鉅,溫瑞安有一短篇小說〈結局〉,即是依此為張本摹寫而成,後來擴寫為中篇小說《殺人者唐斬》。

 至於說到第三次的綜合評量「密室之戰」,小李單挑上官金虹與荊無命之二人聯手居然還打贏,實在是令人不可思議。這場決戰的手法類似天機老人與上官金虹的經典之戰,古龍刻意去寫阿飛與孫小紅在鐵門之外心急如焚的情形,避重就輕硬是不寫決戰經過,結果更令讀者好奇:「他們三個到底在小屋裡面做了什麼?」而就筆者看過的網友妙文,有人推測,上官金虹其實不是小李殺的 ……。